撰文/李念祖 （本文作者為美國哈佛大學法學碩士、東吳大學法研所兼任教授，現任理律法律事務所合夥律師）*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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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片來源／UDN聯合新聞網
朋友，您好：恭喜您以公民身分膺選國民法官！歡迎進入法律的世界，從今年開始，您將與職業法官共同坐在法庭之上，一起擔任真實而且重大刑事案件的審判工作。
我以一位平等公民的身分寫信給您，希望此信談論的內容，能得到您的關注。
殺人者死，是秦始皇之前的帝王時代出現的古老觀念。以牙還牙、以眼還眼、以命賠命，是人類原始的正義觀；復仇，就是正義。後來，統治者壟斷武力，不許私人復仇，但是保留死刑，代替私人完成復仇的願望，說是可以實現正義。
雖然已經進入民主時代，大多數民主國家的法律都已使用民法賠償，不再使用刑罰復仇，告別了死刑；但是，就像美國有些州，與日本，還有對岸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一樣，在台灣，殺人者死，用剝奪生命換取剝奪生命，至今仍然保留在刑法法典（第271條）之中。您一定知道，國民法官的法定職責，包括了審判殺人案件。殺人罪，既可處以剝奪生命的極刑，是否量處死刑，就會是您擔任國民法官可能遇到的艱難選擇。容我以之做為此信的主題。
當您完成審判的言詞辯論程序之後，審視卷內的證據，如果對於被告是否故意殺人一事，心生合理懷疑的時候，我希望，也相信，您將會依照法定的嚴格證據法則，認定他無罪。這其實不是我想要討論的重點。
我想問的是，量刑問題。如果您根據涉案證據，對他殺人一事心證確鑿，毫無懷疑，同時也認定他惡性重大，罪無可赦，您會怎麼量刑呢？您會選擇剝奪生命的死刑，還是剝奪自由的徒刑（例如無期徒刑）呢？
他，不論是誰，他殺了人，他是殺人犯！
殺人者，不該逍遙法外，應該讓他受到法律的嚴重處罰！
我想請教的是，您同意以命換命，殺人者死嗎？您會判他死刑嗎？
法律不允許殺人，卻規定殺人者死，有沒有矛盾呢？
法律禁止殺人，反映的是大多數人的意見；民主社會的法律，不是君王的命令，是民主的產出；大多數人都不贊成殺人，所以法律禁止殺人。
人們不贊成殺人，理由不止一種。常見的理由是對被害人的遭遇感同身受，不希望有一天自己也有同樣的遭遇；殺人，太殘忍了。我害怕，死刑可以讓我感到安全一些。
然而，殺人是殘忍的罪行；處死被告，就不殘忍了嗎？是因為殺人者對人殘忍，我們就可以，也當然就要對他殘忍嗎？是感到害怕，還是感到安全，可以構成殺人的正當理由呢？
我們譴責殺人犯，是不是可以不學他，我們拒絕殺人，也拒絕殺他，絕不要和他一樣，殘忍地殺人呢？
贊成殺人者死，其實也是贊成殺人；
只是換成法官殺人，國家殺人，但也還是殺人；
不贊成殺人，不贊成殺人犯殺人，也不該贊成法官殺人，不贊成國家殺人，不贊成行刑者殺人，不贊成任何人殺人，是不是？
您呢？您贊成殺人嗎？您贊成由誰來殺人呢？
您贊成法官殺人，國家殺人，就不算是贊成殺人嗎？
能說我不竊盜、我反對竊盜，但是我贊成國家竊盜，因為我贊成國家竊盜，不算是贊成竊盜，不算是鼓吹竊盜嗎？
我不贊成殺人，我的理由是，
因為每個人都是平等的，
平等之人，沒有權力，否定或支配另一個平等之人的生命，
被告，沒有權力殺別人；
我，也沒有殺他的權力；我其實沒有資格主張殺死他。
人生下來是自己國家的國民；每一位國民生來都没有殺人的權力；殺人的權力是零，再多的零加在一起，也還是零，得不出一。
再多的人加在一起，也不會生出殺人的權力，否定或殘忍地支配另一個平等之人的生命；
再多的人加在一起，也沒有權力否定另一個平等之人是人，
或者以他是敵人之名，否定或支配他的生命；
或者授權另一個人成為法官，掌握否定或支配他人的生命；
我確知自己生來沒有這樣的權力，我無法贊成殺人，也不能授權法官殺人、國家殺人⋯都不能。
我學法律，學憲法。憲法說，法律之前，人人平等（第7條）。
憲政民主國家是由人組成的，人都是平等的；我懷疑人們可以享有相互宰殺的正當權力。我更懷疑，只要贊成人可以殺人，人就有權力授予國家的法官殺人。
現在，法律說，我是法律人，沒有資格擔任國民法官；
您呢？您不是法律人，法律說您適合擔任國民法官；今天，您當了國民法官，您就會學著殺人了嗎？
您知道嗎？今天的法律，並沒有哪一條規定：殺人者，非死不可，非殺不可！您是國民法官，您會說：「殺人者，不可以只關起來，他非死不可，非殺不可」嗎？
您想過嗎？您擔任國民法官的時候，會以法官的名義，在判決書上簽署自己的名字，用判決書交代不知那一位行刑者殺人嗎？
我曾經想過，我不殺人，我也不贊成殺人，即使法律說我不必殺人，但我可以殺人，我也不肯殺下去，我會拒絕和殺人犯一樣地否定或殘忍地支配並結束他人的生命。好佳在，法律告訴我的是，我沒有資格殺人！
您呢？您是國民法官，他是殺人者，您要和他一樣嗎？法律說，他不可以殺人，但您不同，現在您是法官，您有資格殺人，像他一樣地殺人，可以給他死！
因為您有資格，您會和他一樣殺人，給他死嗎？有資格的您，願意簽下「殺死他」的死刑判決書嗎？如果有資格，您也會願意，親自殺死他嗎？
您不願意？您是真的不願意？
還是，您有資格，您其實願意殺人？非殺不可？
殺與不殺，都在您了
一位平等的公民敬啟
@55期執行編輯：徐頌雅律師、謝佳穎律師